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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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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言說,當人過分壓抑自己的情感身體就會處於高負荷狀態,久而久之還可能摧垮整個人。

見過何意坤之後何歡的話就少了很多,整個人處於一種自閉的狀態,直到有一天再也撐不住徹底病倒。

深夜兩點的時候醫生被緊急叫過來,一番查探之後卻找不到病癥,只是低燒。但這一燒就燒了將近半個月,姚期守在他床邊,只照顧,不說話。

傭人進來的時候常常以為房間裏沒人,推開門才發現他們一個在盯著天花板發呆,另一個在盯著窗外發呆。

直到省級最高人民法院宣判,何意坤判刑兩年,緩期兩年執行。

長久以來一直纏綿病榻的人精神忽然好了很多,拉著行李箱就去上學了。

江河看著自家老板一個人站著的孤絕身影忍不住提議道,為了小公子的病情,不然我們私下活動一下讓法院多判兩年?

姚期無語,總感覺何歡走進了一個怪圈,而自己誤打誤撞走得比何歡更深更遠。

周五下午,姚期正百無聊賴地坐在辦公室,思考應該從哪裏下手壓榨一下員工的剩餘價值,手機忽然響起消息提示音。何歡說,你來接我吧。

剛剛還立誓要好好工作的某公司總裁好像忽然看見了漫山桃花開,拋開手下幾萬人像支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

姚期到的時候何歡還在收拾東西,他身高腿長很快上了十二樓,看見殷超的一瞬間整個人滯了一下。

倒是殷超好像事先知道他會來,從容地過來打招呼。

“你為什麽在這裏?”姚期脫口而出問道。

殷超平靜地看著他說,如果你是問我為什麽在這所學校,我的回答是依照我的分數國內的大學隨便挑,如果你是問我為什麽在這個寢室,答案我想你知道。

姚期盯著他許久才苦笑了一下說,如果你能讓他快樂,記得來告訴我,我就不等了。

殷超靜默了很久,眼睛裏藏著大霧。他說,你是真的不懂他。

何歡從走廊盡頭的洗衣間出來,遠遠地看著他們。他們隔著幾近百米的走廊對望,殷超從沒有感到離何歡那麽近又那麽遠。近到這個人的眼睛分明就望著自己所在的方向,遠到他無論怎麽努力都無法沿著直線看進何歡的眼睛裏。

明明只差一點點,就差那麽一點點。但就是這一點點偏差就註定了他是要失去的那個人。

有時候世事還真是不公平啊。

簡單吃過晚飯之後天色已晚,他們趕著光線完全暗下去的那段時間往回趕。

何歡一路上講自己新做的實驗,講他曾經帶去酒店的那只鳳尾蝶在產卵之後飛出窗外最終消失在了寒風裏,講他有機會去教授家裏蹭飯,師母漂亮又溫柔。

向來話不多的他一直滔滔不絕,直到最後無話可說才狀似無意地問,瑤城大學教授撰書不實案怎麽判的?

“兩年,緩期也是兩年。”

一直緊繃著神經的何歡好像無聲地松了一口氣,但臉上卻沒什麽表情,仿佛結果本該如此。

導航忽然提示說,回戴城最近的那條高速上發生連環車禍,將近十輛車撞在一起現場堵了個水洩不通。他們只能臨時變道從路口擦進旁邊的小村鎮裏。

那時天已全黑,路上沒有一個行人,只有遠處村落裏有零星幾束光。遠光燈的照射下姚期忽然看見前方路中央橫著兩根巨木,再過去則是和來時一樣平坦的路途。

“是誰這麽缺德在馬路中間放路障?前面修路嗎?不會這麽倒黴吧。”他一邊說著一邊就要下車查看,不想被何歡一把拉住了胳膊。

“別下去。”車裏雖然開著燈但光線並不好,何歡的臉色看上去卻比平時要白上幾分。即便是面對由衷討厭的何家他也很少這麽失態過,姚期忽然覺得驚奇。

他安心靠回座位上,笑著回頭對何歡說,這麽多年都沒見你低頭沒見你懇求過誰,沒想到小歡居然也有害怕的時候,長見識呀。

末了,還不忘補充一句,說,怎麽?黑燈瞎火的怕遇見劫色的呀?

他臉上戲謔難掩而何歡卻仿佛沒看見一般揚了揚下巴,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如今世道太平,拋去你姚家二少爺的身份不談,單說我們兩個青壯年,就算是走夜路也沒什麽好怕的。

姚期揚揚眉,不置可否。

何歡沒看見一般繼續道,如果今天下車了,等待我們的或許就是整個村子的人,不把衣服扒了都走不了。這種事情又求助無門,報案說自己被劫持了警察也不會信你,從姚家往過叫人手就算是用直升機怎麽都得半小時,半個小時做什麽都夠了。

姚期終於收起玩笑的表情,問,小歡,你是不是遇到過?

何歡放下戒備,略帶著無奈地看著他,說,有時候覺得你在社會頂層生活久了就像住在世外桃源一樣,對外物一無所知。從小就什麽都不缺的人根本不了解饑腸轆轆的生活,自然也就不會了解掠奪的憎恨的人之本性,放棄掠奪放棄憎恨就等於身前身後全部變成空白的人之本性。

姚期的臉近在咫尺,何歡微微側身別過頭去避開對方灼熱的呼吸。沈聲問,怎麽還不走?

就在何歡越來越無所適從再繼續下去寧願下車面對暴民的時候姚期好像才終於看夠了,散漫地收回目光倒車往回走。他說,不管你以前承受過什麽,往後準備承擔什麽,我通通都包容。這一點我相信別人做不到,也沒能力做到。

何歡看著前方的路和暫時性失聰一樣沒有絲毫反應。但後面的一路他都沒有再說話證明他一字一句其實聽得清清楚楚。

他想過自己將來可能會和人結婚,然後生一個可愛的寶寶,生活不必要多麽波瀾壯闊,平平淡淡就好。他還想過自己這輩子或許都難以容忍另一個人完全闖入自己的人生,那麽一個人生活也沒什麽不好。殷超表白的時候他甚至想過自己將來喜歡的如果是個男孩子也一定要對他好,以彌補這個世界對同性戀的種種不公。

他幾乎想過所有可能,卻獨獨沒想過是姚期。

不是因為不接受男生,也不是因為不接受熟人甚至不是因為不來電沒感覺,他只是覺得姚期這樣一個各種條件都能符合最苛刻的擇偶標準的人就應該有一個同樣生活在童話裏的女生來和他門當戶對。

當晚他們住在一個高速路旁的小旅館裏,第二天一早啟程回戴城。下午,是一個福利院的聯誼會。何歡曾把自己工作室第一年的盈利全部捐贈,因而在聯誼會上坐的是首席。

這種場合坐的都是名流,宴席體面又莊重。但何歡記得,在這座用來撐門面的大廳後面就住著將近兩千個沒有姓名的智障兒童,再往後就是老年癡呆患者以及一些精神失常的人。

宴會無聊,何歡從後門出來順著旁邊的長廊一路走到孩子們的寢室和後院的醫療室。

後院的接待室裏坐了一個身影熟悉的人,何歡只楞了一下,隨即便釋然了:姚期要做什麽世間還真的沒人能攔住。

姚期看見他過來把福利院副院長撇下就遠遠地跑過來了。

何歡無奈道,下次要做什麽能不能考慮和我商量一下?

姚期據理力爭道,是你不願意把我這個移動取款機帶上,而我又覺得需要錢的地方沒有我真的是種損失。

何歡無語,果然天下間的富二代除了無所畏懼的行動力值得稱讚之外渾身都散發著我很欠揍的氣質。

福利院後面是一排有些年頭的梧桐樹,再後面就是老式的白墻。月亮微末的光照在青瓦白墻上,恍惚間讓這世界多了一分寂寞的痛色。

何歡沈著步子無聲走在前面,姚期不緊不慢地跟著,他知道,他有話想說。

最終,何歡停在一棟四層小樓前,望了望樓上的某一扇窗。

“八歲之前,我經常到瑤城的一家福利院去,因此經常在這樣月光如水的夜晚看到三樓右邊第二個窗口坐著一個人,平靜又孤獨得望著這世界。”

姚期沈默,他想不到多年以前一個八歲的孩子是怎樣一次又一次地踉蹌著腳步穿過雜草叢生的小路跑到看不見家的地方。

何歡擡頭,靜默得望著夜色下肅穆的大樓,就像望著一個舊友。良久,他說,那裏坐的是一個精神病人,但這世間又有誰不需要垂詢的耳朵,只不過世間真的有人一直在說,因為無人聆聽而一直在說。

此前,姚期一直覺得自己裹著滿身的風雪有足夠的閱歷隨時隨地回應任何一個人的情緒,直到這個認知被何歡一次次打破。眼前人好像沒有心,臉上的表情永遠恰到好處,就算曾經露出微微痛色也不過是為了獲得認同而使用的手段。什麽位置幾分感性永遠都是用皮尺計量好的,沒有絲毫差錯。

仿似清澈澄明一身正氣,實則徐徐圖之穩操勝券。

看似天真的少年才是操盤手。

何歡整個人被困在幼時的記憶裏,沒註意到身邊人的異樣,自顧自地說,其實,我剛剛說的都是偽命題,精神病患者沒有思想。即便有,也沒人在乎他們怎麽想。人一生中但凡有一刻是瘋的就會永遠被定義成瘋子。可悲的是,精神病就算痊愈了也隨時有覆發的可能,換言之,終身無法治愈。

本就廣闊的夜因為他這幾句話無端變得更加空曠,寂靜的四周鋪出大片大片的空白來。姚期輕輕挪了一小步,把肩膀降到何歡剛剛好靠著舒服的地步。

他知道眼前人就算沒有依靠也可以站穩,但一個人承受畢竟還是會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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